记者 柳青
今年奥斯卡奖最佳影片的入围片单上,《芭比》的票房最高,争议声最大,《奥本海默》获得提名的奖项最多,导演诺兰几乎被默认预定了最佳导演奖,《花月杀手》被视为《奥本海默》最大的竞争对手——它们是今年最佳影片奖赔率最高的三部。《坠落的审判》《可怜的东西》《大师》《留校联盟》关注点在男女主角和表演,相比之下,《美国小说》和《过往人生》低调得近乎陪跑。
然而随着颁奖季的奖项逐渐揭晓,英美多位影评作者们认为,《芭比》《奥本海默》《花月杀手》“三足鼎立”很可能是公众看到的热闹,《美国小说》和《过往人生》这两部文艺小品才是被低估的“黑马”。在今年整体乏味的奥斯卡候选影片中,这两部影片既同属于热度未退的“少数族裔叙事”,又以各自独特的路径向好莱坞正在刻奇化的“少数族裔叙事”发起挑战,喜剧的《美国小说》和忧伤的《过往人生》共同以“喜剧的忧伤”调侃着这个时代的美国主流叙事:面向大众的电影到底需要什么样的少数族裔故事?
皆大欢喜的“进步”
《美国小说》里有一个场面,一场作者见面会上,白人女主持一脸深情地请小说卖到洛阳纸贵的黑人女作家分享创作心得,这位爆款作家义正词严地说着:“我们这个群体的声音在哪里?我们的故事在哪里呢?”在座众人,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纷纷颔首且眼露泪光。接着,当这位被视为“非裔美国人代言”的女作家翻开她的小说,念出一段充斥着贫民社区的暴力和性的陈词滥调时,镜头不动声色地一切,画面上转瞬即逝是白人女主持不耐烦的嫌弃表情。
喜剧没有正面出现,但是喜剧精神支配着这个伪装成正剧的假正经情境:从创作者到受众,所有人心照不宣地投入于表演“为平权发声”。被白人垄断、又出于市场需要而必得“正确发声”的出版界,预设了有色人群的作者书写“被侮辱被损害的边缘人”的故事;作者明知这是掌握话语权的行业系统和消费市场制造的媚俗命题作文,照单全收了偏见并投其所好,作为文艺名利场的投名状;消费者和评论界明知这是内容制作方所表演的“正确”,仍甘之如饴地投入其中,为这场声势浩大的演出制造闭环,也就造成了皆大欢喜的“进步”。
白面具,黑面具
《美国小说》的男主角蒙克是郁郁不得志的学者,当他像白人作者一样写着学术著作时,寂寂无名,经济困顿,他一朝投入这场“少数族裔”的表演,一部故意“粗鄙”的、刻意自我奇观的“黑人文学”作品却让他咸鱼翻身。《美国小说》明白地嘲讽着英语文学出版界的偏见之怪现状,又何尝不是对这些年电影评选中宛如游戏进度条的“族裔平等”的调侃。
片名里的fiction是广义的“虚构文学”的意思,有色人群的身份认同成为一场事先张扬的“虚构文学”,牵扯出罄竹难书的虚伪和虚无。蒙克的弟弟克里夫堕落成声名狼藉的匪帮,然而他在公共空间里是失语的,他的形象被兄长、被功成名就的畅销书女作家们剥削,成为他们在文学奖项中逐鹿的工具人。蒙克曾不惜一切地渴望抹去“黑皮肤白皮肤”的分别,进入被白人学者垄断的文艺理论领域,渴望自己能超越肤色被视为“广义的知识分子”而非“黑人知识分子”。这正应了黑人作家法农在《黑皮肤,白面具》里的总结,黑人群体被塑造了至深的群体自卑,他们追求的“平等”是一张白面具。至于那位坚持制造“原生态黑人文学”的女作家,她牢固捍卫的“黑面具”与其说是身份认同,倒不如说是顺从于资本和名利的选择,就好像以“反消费主义”为卖点的消费主义。蒙克和女作家都明白他们各自背叛了真实的身份认知,但是当他俩在文学评奖否决一部黑人题材作品时,反对无效,三名白人评委激动地宣称:“这让我们听到了黑人的声音!”《美国小说》并不深刻,但足够让人们看清支配着“身份”和“话语”的权力关系。
失语和回击
《过往人生》不至于如此尖刻,不过联想去年在奥斯卡评选中大获全胜的《瞬息全宇宙》对亚裔生活和家庭关系的套路化想象,《过往人生》可算是温柔且文艺的反击。《过往人生》里不存在被东亚伦理支配的情感窒息的大家庭,没有含辛茹苦开洗衣店或餐馆的一代移民,也没有一个为了“群体融入”而痛苦不堪的年轻二代移民——塑造“疯狂亚洲人”的全部配方在此失效。
韩裔女作家席琳·宋在她的导演处女作里,带来了一些新鲜的剧作思路,她在恋人亲密关系的离合和移民的身份摇摆之间建立微妙的平行对应。疏于联系的青梅竹马属于逐渐淡忘的故土,为了创作的野心和不可知的未来,女主角似乎功利又终于顺理成章地选择了一个说英语的犹太人。以初恋隐喻去国怀乡,错过的因缘对应消逝的文化身份,这未必是全新的创造;女主角与初恋久别重逢,若有所思地对此时的丈夫说出“在他面前,我已经不是韩国人了,我变得太美国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感叹。但《过往人生》仍然给好莱坞带去前所未有的电影表达,这就是电影开始的第一个画面,在人声鼎沸的酒吧里,旁白的声音揣测着画面上一女二男的关系,突然,这个亚裔女子转头,双眼直视着凝望她的镜头,她坚定地回应、对视着投向她的“看”,给出充满勇气的“回看”。
《美国小说》结束于两个黑人作家在话语场中的“失语”,《过往人生》开始于亚裔女性主动的目光回击,闹剧般的“失声”和安静的“回看”,构成对当下好莱坞少数族裔故事的充满力量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