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祁媛:眩晕(中篇小说英文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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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 祁媛:眩晕(中篇小说英文原著)-第1张图片-九妖电影

中篇小说 | 祁媛:眩晕(中篇小说英文原著)-第2张图片-九妖电影◎  祁媛如果这个女人不是熟睡着,他是无法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她的白发的。她头发上端染的栗色里透着灰调子的橘红,有种蓄意的人工风韵,而根部却在静静地泛白。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渐渐照亮了屋里的白墙,被子床罩也都是白的。他一时想不起来昨晚那场乱糟糟的做爱持续了多久,她还在继续睡,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于是他斜过脸来,仔细地看着她。他还从没这样毫无顾忌地看过她。那些白发是新生的,与染过的发色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更白了。他想到某种硬壳虫被踩烂后溅出来的白浆,黏稠得恶心。那些白发生长得很旺盛,色泽纯粹,一味雪白,他想起去年老家的大雪,那是他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掉。一星期后,雪才渐渐融化,但背阴里的积雪,很久后才慢慢消失,如此的慢,以致院子里的桃花吐蕊的时候,雪还在那儿待着,变成了冻雪,冻雪是睡着的雪,是死了的雪。他又看了看她发根的白发,觉得那种白不是睡着的,它们在醒着,在生长。他觉得白应该是新生的颜色,里面没有苍老衰败,梨花、辛夷、腊梅,是新嫩的,可是一显露出来之后,好像就开始变老了。头发根部的白发也是白,但无论如何扯不上是新的,想到这,他有点发呆。他忽然想到自己,聚精会神地体会着自己的头发,尤其是头发根部的动静和色泽,想到自己的头发会不会也一点一点地在由黑变白,但很快便发现自己的可笑。眼前老女人的睡相实在丑。一脸的松肉耷拉着,眼睛半翻,好在没朝这边看,否则会以为她根本就没睡,或者死了。人死了,眼睛大多半睁,好像怕人虐尸,或者担心别的什么,鬼知道!他想到“海棠春睡”,“睡美人”,这位可不是什么“睡美人”,而是“睡老人”,他不由邪僻地笑了一下,他想到在哪里看到过“睡美人”的英语,于是努力在记忆里“百度”,结果徒劳,心里暗自骂了一下。很静,他有足够的闲暇胡思乱想,天马行空,这也算是一种休息,一种都市人奢侈的休息。可他实在天马不起来,转来转去,脑袋里都是眼前的这个翻眼呼睡的老女人。他想到上小学时去同学家做作业,进门,撞见地上横着同学的爸妈在午睡,他看到同学的妈妈裤衩私处部位被什么东西顶起,分明是个小鸡鸡,女人也长鸡鸡?他顿感惊恐,接下去的作业也弄得错处连篇,一塌糊涂,他想到不久前的一个异象,就是家里唯一的鸡,一只老母鸡,忽然半夜打鸣了,他被吵醒,细细品味着那一阵阵的叫声。后来那只母鸡也就不再下蛋,结果被母亲宰杀了。他侧过脸去再次打量着那个老女人。收回目光,他有些疲倦地望着乱乱地盖在身上的白被褥,发现被子大半被她裹了去,但女人的肩膀尚露在外面,肤质灰暗,有个形状模糊的暗紫色胎记,像半个蝴蝶的翅膀,又有点像一个面具。此时,忽然他发现她在看着他,不知何时她已经醒了。她在打量着他,抬身凑了过来,抚摸着他,不一会,他们又做爱了。她有节奏地蠕动着,眼睛微合,唇缝微张,无疑是在享受着此时的快感。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给人提供快感”的角色了,但还是忍不住把视线从发根的白浆色移开,后来干脆闭上眼睛,可是那白浆色已经牢牢地渗透了他,就算不看,脑袋里也全是她的白发。他渐生一种幻觉,感觉她整个头发瞬间变成了白的,并随着那个“蠕动”而轻微地颤动着,飘动着,散发着死亡般的苍老,他感到自己在和一个百岁老女人做爱,有点害怕了。身下的那“白发女”这时张开了微醉的眼睛,并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因此眼神慢慢变得硬了些。当他的目光和她碰上的时候,他迅速可怜地顺下了自己的眼睛,不得不继续埋头苦干,这样又过了一刻钟,他终于听见身下传来古老的满意的呻吟,心里一松,想这下差不多了吧,于是小心翻身下来,径直躲进厕所。早晨的微光环绕在白色的马桶圈上,朦朦胧胧的像一道白光环。他看着自己的尿液喷溅在马桶里,被窗外灰色的光映照得一层一层荡开,他想起了小时候爱唱的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破浪……”这时她也冲进了洗手间,屁股还没有坐在马桶圈上,哗哗的尿声就响起了,他还没听过如此明亮的尿声,有点像乡下的牛羊,这时他感到有一些尿珠子溅到他的腿上,低头看,那尿珠子已在瓷砖地上形成涓涓细流。她抬起头看着他说,你刚刚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一阵尴尬,好在她并未逼供,心思也好像转移到另外一些事了。尿完以后,她蹑手蹑脚地绕开地上的尿流,走出了洗手间。他第一次听她以制片人的身份在学校讲座的时候,没想到两人会因为一张名片发展到上床这步。说实话,第一次和她做爱的时候,和这个比他身份地位都要高许多的老女人做爱的时候,感觉怪怪的,毕竟她比他大二十多岁。看着她浑身价格不菲的衣饰,精致的妆容,还有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他听不懂的英文和法文的单词,他的自卑感就溜了出来,但是,当他把光溜溜的她压在身下时,便发现她和以前上过的女人,老家村里的那些女人,甚至和妓女相比,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她老,皮糙,人丑。他感到了自己的优势,年轻的优势,性的优势,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战胜自己贫穷卑微的心理,战胜自己的屌丝身份,他看着身下俨然已经被他征服的属于另一阶层的女人,感到自己不是在搞她,而是在搞这个高于他的阶层,甚至在搞近来总是和自己作对的世界。他已经记不清楚和她总共做过多少次了,十二次?十五次?这样想时,他发现“次数”并没有什么意义,数字而已,他也不想用“机器”感来形容,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确切的字眼来形容了。除了这个女人的资深制片人和影评家的身份,他对她身体上的一切都充满厌恶,她的平板肥脚,稠密粗硬的阴毛,还有有时会显露出来的微微的胡须,这些都让他难以忍受。她定期给他打电话,一来就上床。虽然他也处在荷尔蒙贲张的青春时期,但面对一个老女人,他其实更想和她谈电影,但是,怎么说呢,什么话题呢,“探讨”些什么呢。她人中部位的稀落的硬汗毛表明她性欲尚未衰退,她的动物般的眼神,哎,别提她的眼神了。记得第一次单独见她时,倒是真的想求教于她的,当时在她的旅馆房间,沙发,台灯的温暖的光,她在吸烟,一根昆烟,这本是可以谈电影的氛围。他提了几个法国新浪潮,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以及别的他所心仪的导演,比如,他很想谈谈法国的让-吕克·戈达尔执导的《狂人皮埃罗》和加缪的《局外人》的关系,还有意大利马里奥·莫尼切利的《警察与小偷》的小说原型,但每次开口时,他感到她并没有兴趣,听得心不在焉,而且分明是一个资深影评家在听一个小毛头胡扯,嘴角也不时露出有点鄙夷的冷笑。有时她开口了,可多半是顾左右而言他,比如抱怨酒店里茶叶的劣质,空调的噪声,屋外建筑工地的大声喧哗,然后,她望过来的目光就变得晕晕而火辣了,电影的谈话即刻演变成浪潮般的床上运动,重复而又重复,具体的肉欲,肌肤的接触,怎么也无法和刚才的话题相联系了,而且在交媾中,他毫无快感,常做到一半,他就蔫了,而她依旧兴致勃勃。有段时间在北京,他完全陷入了困境,那是一种无法描述的逃不出的困境,深夜醒来失眠,开始掉头发。他大概想要在黑暗中伸手抓住些什么,仿佛抓住了光,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要是什么事都不做,他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他好像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他不知道这力量究竟是什么,来自哪,又将带他去何方。每次照镜子,他都感觉身上在发生着一些什么,又像一切都没有变。他的房间整整一面墙,贴满了他崇敬的导演和作家的照片。无数次他在黑暗里凝视这面墙的时候,他想到了灯塔。这面墙是他的灯塔。曾经有一个女孩问他为什么来北京时,他没有道出他的野心,只说喜欢北京宽大的马路和人来人往。确实,在很多时候,他会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或者在天桥上停下来,看着那些无数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他喜欢人群,另一方面,又讨厌人群。有一个女人倒是总和他谈电影,每次都谈得眉飞色舞,满脸通红的,但他却完全不想和她谈。这是因为他有点瞧不上她。他是通过微信摇一摇认识这个女人的,至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却记不太清了,能记住的是那天晚上他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无聊,更多的是不安,其实就是想搞女人。从微信上的头像看,她有点像张馨予,又有点像李小璐,反正就是一张网红的脸。他加了她为好友,然后就聊了起来,没聊上几句就约见,对方竟然也立刻答应了。当晚见面时,他发现她和微信上的头像差距巨大,不仅脸大,而且相貌平凡,皮肤也不嫩,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她开了房。她是商场卖女性内衣的,她问他是干什么的,他答是电影编辑。她不懂电影编辑是什么,但“电影”是懂的,在她的眼里,凡是和电影沾边的职业,就和导演差不多,因而认定“电影编辑”这个工作是极其牛逼的高尚职业。她会把自己概念里的所有当红的电影,电视剧,以及影星和所有相关的八卦,全部与“搞电影的”联系在一起,而且认为所有电影界的从业人士在社会阶层上也高人一头。因而,她很自然地把“他”视为非凡人物了。想来,他倒是很愿意有女人把他当成“电影导演”那样供着的,他需要这种虚荣,可他知道这种虚荣一捅就破,比如,女人们很快就发现这位电影导演没什么钱,除去日常开销,偶尔累了才去喝两杯,在大部分情况下,他显得吝啬。他总是有危机意识,不止一两个女朋友抱怨过他的小气,但他觉得无所谓。近来他的电影导演野心似乎不如最初那么强烈了,另一种相反的东西,正悄悄地咬噬着他对电影最初的那种“崇高”感。这让他担心,怕自己忽然有一天会对自己宣布:电影是狗屎,我不干了。他寻思着这个心理变化是从何日开始的,这其中缘由颇为繁杂,一时也理不太清,但他需要弄清楚。于是他不得不把自己对电影的兴趣和热爱的来由,像过电影一样地过了一遍。高中的时候,他觉得电影真是一个神秘牛逼的世界,那里面的人总是格外的鲜亮时尚,电影里面的事哪怕是个屁,也比现实要精彩得多。他常逃课,躲到录像厅里去看电影,看得昏天黑地,同班同学有个胖子,出生于富裕家庭,有DVD,他总是以去他家做作业为名看碟片。只要他稍有零钱,就去镇里那家光盘店里买碟片,他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部电影了,总有几千部吧。他觉得自己离不开电影,甚至觉得电影电视剧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而现实生活,比如他自己的生活的目的,睡觉,吃喝,上学读书识字,都是为了能观赏电影而已。终于有一天,大概是高二的时候,他忽然认为:只要他再继续看下去,总是可以成为导演的。他不知道这个自信从哪来,但很明确,似乎是个“启示录”,就是他必定会成为导演的,一个牛逼的导演。高三的时候,他决意报考电影导演专业。从高校的简介里,他发现电影导演专业比较冷僻,也就是说一般省立的大学是没有这个专业的,只有大城市里的名牌大学,比如,北京电影学院,中国传媒大学,上海戏剧学院,等等,才设立这个专业。他决然报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可惜,两次考试,两次落榜,而且是在初试的时候就被刷下来了,但这并没有打击他的梦想和信心。他想到那些励志的电影,觉得考试的失利,不过小菜一碟,根本没有什么,于是在信心满满的状态中又考了一次,终于被北京一所师范学院艺术系的导演专业录取。他并不太满意,因为到了北京后,他发现“师范学院艺术系”毕竟是三流院系,业内人士并不太认可,可离他的导演梦,无疑还是大大近了一步。但事情并没那么顺利,原因是学费太贵了,到第三学期的时候,家里就负担不起了,可让他放弃又是不可能的,于是休学一年,去赚钱交学费。好在他年轻,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而且呢,这时他又想到了某些励志的电影,心里变得平静了。算起来他打过好几种工,跑过外卖,发过传单,做过促销,有一次居然还跑到一家桑拿中心里做服务员。这使他开了眼界,认为这一切经历迟早会成为他的导演梦的本钱,他模糊地记起不知在哪里读到的一句话:“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上帝。”后来经老师介绍,他接了一份电影编辑的工作。工作的环境很糟糕,整天躲在那个幽暗封闭的小房间,像一个单人监狱。即使是白天,阳光照进来,也是那么闷,不透气。有时,他坐在那个房间里对着电脑荧幕,觉得那个荧幕宛如怪物的大方形的嘴,深邃幽暗,仿佛要把他的头吸进去。但他认为懂编辑是导演的必要素质,导演应该懂编剧,要懂作曲,最好也要懂表演,像卓别林一样。他原以为,到目前为止,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通向做导演的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扎实地运行着。但始料未及的是,就是这个编辑,使他对电影,包括电影导演的意义的看法,发生了根本的转变。对于这个“根本转变”,他至今仍然没有彻底弄明白,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自从他懂得了编辑后,编辑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比如一帧视频的长度的缩短,与另一帧视频对接方式的设定,像“融合”,“叠加”和“消散”,一段配音的选择,等等,都会使原来故事的意义遽然变异,原有的“总体感”会迅速崩溃。换句话说,所谓完美的作品,全是由编辑许许多多的细节的偶然选择凑成的,其中的各种可能性,稍有变化,意味大变。后来他不大爱看电影了,他感到很难再回到没有学电影导演,尤其是没有学电影编辑时的状态了。他很难专心,容易走神,极易被枝节和非常次要的细节分神,更重要的是他不再相信电影的“魅力”了。他觉得所有的电影魅力的后面,全是脆弱的编辑,是一系列勉强的随意的东西支撑着,是一寸一寸一厘一厘的人造的东西,它们会毁于一旦,这是他无法接受又不能不接受的。一句话,他对电影的信仰,在编辑的无限可能性中,彻底动摇了。这个信仰的快速崩塌,其实源于他的信仰本身的脆弱或天真,如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当他刚开始着迷于女性的时候,却不合时宜地上了一堂有关少女的人体解剖课。这是一系列课程,大肠小肠,肝,脾,肾——消化系统,包括分泌系统,排便利尿,呼吸系统,肺叶,肺泡,还有神经系统,神经元,神经末梢,生殖系统,阴道,子宫,子宫壁,阴道壁的奇怪而粗糙的机理,等等。那些在显微镜下呈现的另一种奇怪的微观世界,不仅没有丝毫美感,反而令他毛骨悚然,而且问题在于,这个生态系统里的任何一个环节的变化,比如排泄系统或神经系统出了问题,都会直接影响到这位少女的状态和容貌。虽然这是个常识,但他很难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也许是他不愿意,或是他真的没有这样想过。比如那次他追一个女孩的时候所发生的一件事,至今都使他迷惑和失落。那是同班的一位秀美的女生,他瞅准了时机递给她一个纸条,漫长的几天后,那女孩来了,也递给他一个纸条,可就在那时,他听到那女孩放了个屁。女孩表情顿时变得尴尬和紧张,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屁放了就收不回来了。有意思的是,对他而言,臭味飘出之后,他好像比那个女生还觉得尴尬难堪,使他很久都不愿意或不太想再给女孩递纸条了。他在完全不懂性的年纪,就已经邂逅了避孕套。那是他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上学前,他看了一眼窗外,发现一些背书包也要准备上学的同学正乐呵呵地在玩白气球,有的正在吹着气球,有的把已经吹好的气球往天上赶,但那些气球好像并不轻盈,总是飘不起来。难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他想了想,不是的,什么节都不是的,而且节日的气球是五颜六色的,红啊黄啊蓝啊,没有白色的。他出门去看个究竟,发现那些飘不起来的白气球零落在各处,随风在地上滚动着。他上前想去抓两个,结果很容易就抓到了。这时他发现地上还散落着很多没有被吹起的白气球。从白气球那扁扁的形状看,它们更像“奶油冰棍”,而不像“电灯泡”。气球嘴也大得不寻常。他心想这些气球是哪来的呢,它们飞不到天上,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不懂。这时有一个抱着棉被路过的妇女,见状,眉头一皱,说道:“这些傻孩子,玩这些干吗,多脏!”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开了。后来他发现其他路过的成年人也都视而不见。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这是避孕套,也没人跟他去说,直到有一天,他在家里的地上也看到了这种白气球,他当时想捡,父亲见了,呵斥道:“别动,脏。”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些白白的东西老是被斥责为脏。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了这是避孕套。现在回想起那个情景,在那玩具匮乏的年代,他宁肯它们都是气球,而不是避孕套,清晨,那飘不起来升不到天空的白气球轻轻地在地上滚动着,散落在路边,树丛中,垃圾堆里,散落在四面八方……此刻他们在酒店,房间的地上也三三两两地散落着避孕套。他是故意这样乱扔的,不知怎的,他今天就是想这样做,他想到电影里的“场景重现”,心中寻思着,想从中品出一种味道来。这时响起了白发女的声音:“我饿了。”说着,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然后把有点胖的脚使劲往尖头皮鞋里塞,终于塞进去了。在饭桌上,他对白发女谈起了小时候的“白气球”,白发女听得专注,浑浊的眼神里居然露出一种童真来。她说,好啊,好啊,有意思,以后你拍成电影短片嘛,就叫《白气球》,直逼法国的新浪潮,我来写评论,我来写,说完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叫了一瓶白酒,二锅头,她原本是绝不喝这种屌丝酒的。几口下肚,兴致更好起来,喝了两杯后说出去走走吧。他俩从来没有一起散过步。他不喜欢和一个老女人走在街上,可她则显得很自在潇洒。她说我带你去一个你熟悉的地方吧,于是她叫了个出租,穿过密集喧闹的市区,在一个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下了车。路灯早已亮起,马路上不时有成群结队的摩的呼啸而过,是民工收工的时间了。从白发女的那种自在来看,她对这里是熟悉的。她带他走进了一片高架桥下的类似贫民窟的地方,一条黑暗窄小的烂泥路。没想到的是这条小巷正在拆迁,到处是砖堆烂墙和乱成一团的电线。这时一道强烈的车灯直照得两人的眼睛睁不开,并可以看到灯光中飞扬的浮尘。是一辆装满垃圾的卡车,被狭窄的路上的一棵树卡住不能动了。有几个人下车嚷嚷着什么,他们长长的身影投在了路面上。他和她在垃圾堆上一脚深一脚浅地绕过这辆卡车,但感到被黑暗中的什么电线拦截了一下,挣脱之后,一辆载着破烂的三轮又贴身而过,他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一根可能是三轮车上面的什么细铁丝勒住了,接着一扯,指甲根的肉差点被翻开,他暗自叫苦,心里埋怨白发女怎么把他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这样想着,又走了一段,算是回到稍微平坦些的路上了。她也抱怨地说真倒霉,碰上拆迁运垃圾,本来这里挺好看的,哎,我们不能走这条路了。说着,她站在一堆烂砖前看了看,似乎有点感叹,之后便离开了这条路,拐到一条黑暗中看不清的不是路的路。不一会儿,这条路把两人引到高架桥下。他发现周围除了一片已经成熟的高粱之外,桥墩上还被一种不知名字的绿色植物爬满了,不是爬墙虎,爬墙虎的叶子狭窄而密集,而这种植物的叶子肥厚而阔大,绿油油的,在黑夜里也油绿得仿佛要滴出汁来。白发女依旧兴致勃勃,一路上不停地在说些短片,他三心二意,也没有仔细听,这时白发女忽然快走一步到他面前,停下,盯着他说,你知道吗,短片最好的结构,最好的叙事效果是什么?是什么?就是在好的时候,在观众最想往下看的时候,电影戛然而止,就像性交中断!他听了有点不舒服,性交中断?他觉得一个老女人满口这些东西并不合适,但她认真,而且好像说得也有点道理,所以也就哼哈地附和着。高架桥下有些人工搭建的烂棚子,有些妇女蹲在门口烤火,乌黑的炭在铜盆里被烧得通红,小的时候他在村里常见到烤炭,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在北京的近郊,又看见了,那些盆里的炭像一只只红眼睛盯着他。他移开了目光,抬头看了看那生炭火的女人,是个南方女人。他问为什么跑到外面烤火啊,热气都跑掉了,她说无聊,看人呐。他心想这左右有什么人啊,这样想着他跟着白发女走进了桥墩。那里堆放了很多东西,是一些长长的方形物体,这些东西被落满尘土的塑料布罩着,在黑暗中,他有些看不清。一个男人蹲在那些东西前面刷牙,另一个人在煤油炉上下面条,他在空中闻到的更多的是煤油味而不是菜味。等到眼睛逐渐适应这里面的光线时,他发现那些东西全是棺材。他看到有些薄膜中露出的棺材的雕龙画凤的头部,上面有金色的一个“寿”字,它们直直地一排排躺在那里。估计棺材都是空的,不然会有尸臭的。他心血来潮,问旁边正在煤油炉上下面条的人这些棺材的来路,那人皱起眉头打量了他一会儿,没理他,继续专心下面条。他接着问,那人看着锅里滚动的开水,还是没理他。刷牙的人把口腔里的水咕噜咕噜漱了几下子之后,哗啦吐到地上,然后抬头看了看,说现在拆迁户都搬到大楼里去了,棺材搬不进去,就扔了,而且现在都火葬了,谁还要棺材,说完又仔细打量了他们这一对男女,欲言又止,有点疑惑地进棚了。他看到棚里面横穿左右的一根绳上挂了不少衣服,墙上几张色彩鲜艳的性感的影视明星大照片。他转身盯着那些棺材再细看了看,心想难怪刚才走到桥下,没发现这些棺材时,好像也感到什么异样,一种心里的寒气。他想到人死前备好棺木,这事老家农村里就有,不少人早早就把棺材打好,放在屋里,就像家具一样。可眼前这些棺材看上去几乎全是旧的,莫非是用过的?白发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桥墩外面,仰脸看着天空,突然说道:“好,我知道了,我知道《白气球》短片的结尾了,就是城镇被拆掉的楼房的瓦砾上,排列整齐的棺材的盖子豁然打开,一大片白气球从棺材里密集飘出,冉冉升起,在风中斜斜地飘向天空,对,就这样,像是棺材里孵出来的,生生不息,操他奶奶的!”立春之后的城市里仍然没什么春天的迹象,风却不一样了,好像在一夜间,风就变得湿润了,习习吹来,还蕴含着远方的气息。他在窗口感受到春风,有点想哭,钻回被窝想再睡会儿。他刚才似乎做了个好梦,于是想做个梦的续集,遇到点好事儿,或者想象自己要么变成无忧无虑的人,要么变成灰尘。不知怎的,在梦里,他感到自己的名字不是原来的那个,而是别的,别的什么名字,一时也无法意识到,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名在空中飘荡,不知所属,飘啊飘的,落在何人身上,就属于那个人了。在那些名字中,他蓦然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定神一瞧,是沈珏,看到这个名字,便想到高中时那段难忘的恋情了。算起来,这个和他好了快四年的女人,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真正爱过他的女人。她爱他,依恋他,甚至连买什么颜色的胸罩和内裤都要征询他意见。她每次来北京都把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带上,进屋后就像女主人似的替他收拾屋子,给他采买日用品,给他买衣服,可怜的是她并不知道他的心已变了。他是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才把她甩掉的。她的伤心和女人失恋后的短期内的各种危险,比如女人的报复和自虐,甚至自杀,他都精心考量过了,也暗自做了些准备,比如分手后每次她来电话,他是肯定接的。他懂得这时候的电话必须接,接了,无论对方如何骂他,诅咒他,威胁他,他都静静地听着,给对方一个“接受诅咒谩骂”的印象,这样对方的怨恨之气就会及时得到释放,而大大降低了出现极端事情发生的概率。半年后,如自己所料,她被他安然地甩掉了。可近来不知怎么他时不时地会想到她,他内心对这种想念很抵触,不愿承认自己可能也有点爱她,因为如果一旦承认,那就等于同时证明自己的失算甚至愚蠢,这点会让自己沮丧的,他不会承认。但在朋友圈里,他看到了她的结婚照片,他从来没想到她穿婚纱会是如此漂亮,如此艳美,完全是自己的一个理想的梦寐以求的妻子的相貌,怎么当时就没有意识到呢!奇怪啊!可是,如今她再美,也是别人的女人了!那几天他没休息好,加上这个刺激,他竟昏了过去。醒来后觉得地上很凉,马上坐了起来,可头还是有点痛,他看到掉落在地上的手机,拾起来,翻到那张照片,唉,她还在那儿,温柔漂亮,美艳卓绝,而且此时他发现她是对着他微笑的,并且好像知道了刚才自己的晕厥,所以那微笑意味深长,好像还有讥讽之意。那几天他反复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很吃力地走在一条斜坡上,大雨横风,衣履湿透,他呼喊她的名字一路找过去,忽然,看到她站在他面前,但就在此时,她的面容随即变化了,更准确地说是融变了,变成了陌生人……他接着想象着她结婚后过的日子,她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置办新的家具,买了咖啡色的巨大的沙发,她用的护肤品整套地摆放在新家的床头柜上,她穿的鞋都是平底鞋,因为她要准备怀孕,新买的房子里有一间是专门为将来的孩子预备的,那屋子的墙上涂上粉红色,天花板上则涂的蓝色,表明是天空,“天空”的一边有一只月亮,另一边有一只太阳。其实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个从没见过面、不知是何方神仙的她的“丈夫”,日日夜夜和她纠缠厮混在一起,随意抚摸把玩她的乳房,满脸阴险猥琐地将自己那副恶心的脸贴上他心爱的她,而她呢,居然懵里懵懂地被感动,被融化,然后两人合成了一人,大汗淋漓地做爱,如胶似漆的架势,还发出呻吟,多么造作,多么可悲,多么可恶!他很痛苦,但那些念头无休止地缠绕着他,有点越缠越紧的感觉。后来他终于想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当初的放弃,也就是说由于自己当初的愚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愚蠢了。那天他喝醉了,其实也就喝了两瓶不到八度的燕京啤酒。他已经不记得是怎么从餐馆走回去的,他把自己关在厕所里,他知道现在暂时不能躺下,否则将天旋地转,难说不会引起喷射性的呕吐,那将会非常难受。他坚持站着,并趴在窗户上向外望。他清楚地发现对面灰色房子的房檐上缺了一个角,露出了粗糙坚硬的水泥,一只黑色的鸟斜斜地从房檐那边飞过来,在他的窗前打了个圈,又飞走了。走到镜子前面,他发现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很陌生,特别的陌生,他迷惑于自己的陌生,那是一张苍白的,五官有点扭曲的脸。看着自己的脸,他想吐,又吐不出来,于是就用手抠嗓子眼,这招通常都很灵,只要吐出来,醉晕即刻就会得到大幅度减缓,可是当他把手指伸到嗓子眼很深的地方,虽引起了呕动,却吐不出什么来,这样又抠了几次,呕了几次,仍无效果。在这过程中,当他的指尖无效地在自己的嗓子眼里伸缩时,他觉得手指头像只粗大的蚯蚓在空旷黑暗的嗓子里探头蠕动,却又四面不着天不着地,他能左右手指头,但无法左右那空旷黑暗的空间,哪怕让它稍微变小一点也行,小到指尖正好能挠到的地方,然后引起细微而尖锐的奇痒,胃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可以一涌而出了,可是什么也没发生,他的胳膊也酸累了,只好收起手指头。他再次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感觉镜子里面的那个人脸色惨灰,就要死了。他迅速将自己的脸从镜子前移开,并深信这样打量下去的话,死亡就会现形了。他离开了那面镜子,也就是避免了死亡的最后确认。“我这时死在屋里,肯定是没人知道的”,他想着想着,就感到心虚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弱者,于是他想自己这样的醉,多半是喝了假酒,不然怎么会这样!他想喊,喊家人来帮他,可他忽然缓过神来,意识到这不是在家里,那么他在哪呢,他环顾了一下洗手间,感觉极其陌生,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他在出租房的共用洗手间里,他在北京。外面是大太阳,他感到浑身有火气,口渴得很,想去买橙子吃,于是往平日里常去的一个地方走去。那是离这里不远的一条街,街两边各色商铺应有尽有,因为街上来回晃荡的人都是屌丝,所以他把这条街取名为“屌丝大道”。屌丝大道上物价比较便宜,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几个屌丝可以存活的地方。可是,当他走到那条大道时,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废墟,他不得不努力集中思绪,想到最后来此地不过是三四天前,怎么成了这样?!挖掘机像一只巨大的恶鸟起劲地伸缩着脑袋,在那里不停地啄着那些石头,并挑选出大块点的砖坨来,将它们一一叨碎,尘土漫漫地扬起来了。他站在路边呆望着,想到那些屌丝会搬到哪去呢?这座城市里哪个地方还能让这些人存活下去?他不由想到自己,自己难道不也差不多是个屌丝吗?!他忽而笑了,想到了什么,又一时想不起来想到的是什么,只是感到自己脑袋此时很活跃,也很敏锐,如同那些深夜里的失眠状态,这时有些画面浮现了出来,开始那些画面多少还与电影编辑时的胶片上的图像有关,后来就离开了那些而展翅飞翔了。他看到那些由小到大积攒起来的梦想就像红石榴,里面那些亮晶晶的石榴籽,一个一个都在尖牙利齿中破灭了,它们飞到天空,又散散地落了下来,红艳艳的如同“血雨”,血雨春风中,柔美的海棠花绽放了……他听到充满回声的走廊里面隆隆的谎言,绿色的呻吟声,浮尘中时隐时现的绚丽而辽阔的海市蜃楼,空气中飘动的成双结对的粉色的蓝色的淡紫色的枕头,交通事故中被截断了的子宫血管树根神经似的细细地喷洒着鲜血,发霉的墙斑里的古老的爱情又在青苔中舒缓地醒来,水缸里的人工流产流出了风姿绰约的小小蝌蚪,疯了的桃花被黑蜘蛛缠住不放又被桃花吃掉了,太阳的胴体洋溢着迷人的狐臭,影子终于不再敲门而藏入了那把铜锁里面,云彩在柴门中一拥而入,剪刀中绵绵的倩影,枯井中的山盟海誓,潺潺不息的泉水里的阴谋和童话,那么跟我来吧,跟我来吧,我这里有清水,有清水,清水里只有你我才知道的紫色秘密……走着走着,发现有人注意起他来,于是他走得快了些。窗户已被卸掉的破楼里传出了流行歌曲,阳台上挂着咸鱼和腊肉粘着绿头苍蝇,散发着咸腥的味道。咸鱼的旁边紧挨着挂的就是内裤和胸罩,上面粘着红头苍蝇,小路上破卡车晃晃荡荡开过来,到处都是垃圾堆、烂水果、啤酒瓶、塑料裸女,野猫叼着一个什么窜来窜去,有的狗就平躺在路中间闭目养神。废弃的马桶里怒放着野花,几双鞋并排整齐地待在路中央,他向那双鞋走去,走近时,发现是双黑色的女式高跟鞋,还是全新的,他拿起来闻了闻,三十七码吧,谁的?然后把鞋放回原处,想象着曾穿过这双鞋的女人和她的脚。一步踏空,他在瓦砾上摔了一跤,手掌蹭破了皮,渗出了鲜血,浓郁黏稠,他用舌头舔了舔伤口,体味着血的淡腥的咸味,不知怎么,这种血味不仅没有驱走原来的醉意,反使醉意更浓了。他来到了一个街边置放着变压器的水泥电线杆旁边,认出这里曾是自己来买过香烟和伊力特曲的小店,价格比别处便宜几块钱,卖东西的是个老头,一只眼睛瞎了,没瞎的那只眼睛总是充血,红红的好像很热很烦躁。旁边那个修车补胎铺的老板短粗壮实,双手粗硬得像石头,还有老是坐着小凳子,趴在靠背椅面上做作业的女孩,模样很俊,像小学里的一个什么同学,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他本想把这些拍摄下来,作为以后的资料,但现在突然都拆了,剩下的全是瓦砾。仰脸躺在那些坚硬的断裂的水泥和碎砖上面,炽热的阳光,断裂的钢筋水泥块,成坨成块的红砖,破裂而生锈的铁管,他忽然感到某种性欲,下部发热膨胀,于是他打算找一个无人的地方自行解决。他转进一个满是瓦砾的小道,小道通向一个类似工厂的厂房,有一个通向二层楼的铁梯子,铁梯子通向一个走廊,满地垃圾狼藉,包括几块像门一样大小的完整的玻璃,他走到玻璃板旁边,看到映在里面的走廊上的天花板和他自己,觉得好玩又可笑,他继续溜达,挨个看走廊侧的每个房间。当他走进一个门被砸烂的房间时,蓦然看到一地的白色药片,觉得异样,没有药瓶,只有药,他对着那些白药片呆望了一会儿,他想起一幅不知在哪看到的图片:一大堆白糖上一男一女在做爱,也是“白色”。眼前的是白药片,而且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这时他感到原本鼓胀贲张的性欲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那些白色药片淹没或者是吞噬的感觉,还有药的苦味和药盒子的新鲜的“印刷味”,眼前自己的身体从脚下的药片开始,白色往上弥漫着,血液变白了,神经,神经元,末梢,细胞微观世界里的“山谷”“溶洞”“荒原”“热带雨林”等等,都白化了,他感到自己是一个瓦砾中的“雪人”……同屋的佟蝈蝈也是北漂,已漂了七八年了。他是山西汶水人,说话发音是江浙的唇齿音和甘肃的喉音的奇怪混搭,所以常被人怀疑他的真实原籍。他号称自己是资深行为艺术家,可这些年下来,既没捞到什么名气,更没挣到钱,那天他没喝几杯,又胡言乱语了起来。“……都他妈的骂行为艺术,我真高兴,骂得好,我的艺术的短期目标就是招人骂,不骂我就不亢奋,我都硬不起来,笑我?我自虐?其实就是这么回事。妈的,唉,连印象派这么个小资玩意儿当时都是被骂红的,搁在现在就是个笑话……笑话也是一种行为艺术,你有点木,不懂,就知道在那里瞎拍,搞什么鸟编辑,那是给人家打下手的,没出息,你看我穷吧,但我不打下手,我是老板、董事长、CEO、销售、宣传、财务集于一身,我保持高度的独立,你还不懂这些,说也白说……”佟蝈蝈往橘子汁里兑了点二锅头,摇一摇酒杯,盯着瓶子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然后又说了:“现在的东西都是四处偷人家的创意,当然别人的创意也许也是偷来的。你看美国的斯班瑟·彤尼克的人体行为,人家早就搞了,全世界各大城市里弄人体行为艺术,结果国内也开始搞人体行为,两年前得个大奖的珍妮·安东尼的得奖作品《睡眠》网上一传,咱们这儿立马就有人搞和猪一块儿睡觉的行为。唉,能不能不跟屁啊……我不能说出那些人的名字,你懂的,”说着抬头满眼红血丝地看着他,咧嘴笑了。室友言犹未尽,继续说:“那个叫什么名字的电影导演,对了,是帕索里尼吧,拍了《猪圈》,其中讲食人,日本的一个病态家伙吃了自己的同学,于是国内就学起来了,也学食人,而且吃的是自己的孩子,不光吃,而且还给狗吃了点,而且将吃的过程拍成录影,这个人看没看过《猪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是偶然为之,而是做了一系列类似的‘行为艺术’,说明在天性上,他与《猪圈》的‘食人’是相通的,你看可怕不可怕。在信息时代,难说是生活模仿信息,还是信息模仿生活,但事件之间必然是互动的。”他一点也不懂行为艺术,但本能地觉得电影本身就含有行为艺术的内在元素,他对此感兴趣,觉得了解它们,可以重燃自己对电影的某些热情。每当室友大谈行为艺术的时候,他是有兴趣的,当然不时地要挨嘲讽,但从中也能学到一点东西,所以他在整个这样的谈话中,能够保持和蔼的笑容。“……那小子把自己身上的皮割下来,缝到猪身上去,倒是有点意思的,妈的,被他抢先一步。不过呢,我在想着一个衍生产品,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这样的心脏移植案例,说一个接受别人心脏的人原来是击剑运动员,反应很快,但手术后情况就变了。有一天他走在街上,有个朋友在后面看到他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的头慢慢地转过来,没立刻认出这位朋友,反应很慢,后来他怀疑装到他胸腔里的那个心脏是老人的,去医院问,医院拒绝提供捐献心脏的人的信息。除了反应慢,还有别的,就是他在接受这个心脏后,脑袋里居然出现了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字,也就是另一种语言,有意思吧……”佟蝈蝈接着说:“……我在想,在想,唉,你可不能和别人说,我想如果把猪的心脏移植到人身上,或者反过来,把人的心脏移植到猪身上,会怎么样,会出现什么新的意识,双方的意识交叉,行为互动……”他听得入神,因为这时他在想着自己以后拍电影时的事,创意啊,蒙太奇啊,甚至想到用哪些演员,漂亮的女人,肉体的亮光,细密树枝似的蔓延开的淡青色的血管,为什么不能作为一部短片开始的特写镜头呢,然后,然后是血红的日出……室友发觉他的走神,推了他一下,说,唉唉,想什么呢,我看你最近脸色发灰,不会是那个什么过度支出吧。说完那样地笑了一下后,继续说道:“你不是在琢磨着盗窃我的灵感吧,哈,没用的,我这只是冰山一角,你跟不上的,零敲碎打没用的,但你弄电影也要有创意,别光是盯着人民币,刚才说了‘骂’是最好的评价,那是说观众的反应,但是作品本身呢,牛逼作品本身应该是什么样的呢,是‘电击’,轻微的或重重的‘电击’,让人发晕,最好发疯,就像基佛尔的通上了电的飞机一样。”“什么飞机?”“基佛尔出道时的一个作品,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的拦截机(Bachem Ba 349Natter)的仿制品,展览的时候,将飞机通上少量瓦特的电流,允许观众触摸,有意思的是,那个轻微的电击感让人麻酥酥的,不仅仅是视觉的,还作用于植物神经,进而影响人的心理……你知道克罗地亚的那个女行为艺术家吗?就是那年在威尼斯双年展得了金狮奖的娘儿们,她是行为艺术的大咖,她的东西我一直喜欢的,纽约的现代美术馆为她做了个展览,她的作品就是在展厅中央摆一张桌子,她坐在一端,另一端的椅子是为观众设置的,观众里谁都可以走过去,坐在那里,然后和她目光对视,对视三分钟,三分钟,很长啊,你试试看,你盯着我看三分钟,还不把人看毛了!这种对视其实就是两个不认识的人之间的最纯粹的灵魂交流,没有语言,没有任何附加的因素,就是‘对视’,听说有的观众在这对视中哭了……”佟蝈蝈越说越兴奋,脸上的红晕鲜嫩泛光。他想这小子酒量大,今晚喝的不过是橘子汁兑点二锅头,不会这么high的,可能嗑药了。佟蝈蝈原来是画油画的,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回到山西老家待了几个月,实在待不下去,然后又回到北京。也是到处打工,但很快就决定专心搞行为艺术了。他曾对“杂交”感兴趣,开始的时候,他和一家医院制药厂的实验室的一个老乡合作,把猴子的一根手指头移植到一只小白鼠的背上,失败几次,终获成功,虽然那根手指和白鼠活了不到六个小时,却着实使他兴奋了很久。那天佟蝈蝈对他说:“你知道这个实验成功的意义吗?”意义太大了,没想到这个实验和他现在的想法相关。这个人挺有货的,他这么想着,继续听。“我来北京前在当地做了个行为,被当地公安局刑拘过。什么作品,哈,你终于问了问题,你要养成问问题的习惯,这样对你拍电影有好处,真的,我那作品是把猪的眼睛抠出来,粘到我自己的眼睛上,然后拍了个视频和一系列照片,题目是《我看着你》……”说着,室友的眼睛直直地向他看来,让他一时发怵,愣了片刻,想到自己课堂上看电影资料片时,看到其中的一部片子,也是意大利新现实电影,叫《我出卖自己的眼睛》,联想到室友的这个作品,心里暗暗被触动了一下。他想,如果“心脏”有记忆的话,那么“眼睛”呢?眼睛也可能有记忆,小偷的眼睛如果卖给了法官,莫奈的眼睛卖给了屠夫,毕加索的眼睛卖给了教育部长,强奸犯的眼睛卖给了幼儿园阿姨,坏蛋的眼睛卖给了如花似玉的少女,傻瓜的眼睛卖给了评论家,会怎么样?一头猪的眼睛携带的记忆如果被人意识到之后,会有什么后果?透过猪的眼睛,我们的现实会是什么样子的?老虎、狮子、浣熊、松鼠等的眼睛呢?它们要是写小说,哈哈,怎么办啊,会不会出现更多“新现实主义”和“新浪潮”?想着想着,他觉得在眼前出现了很多的可能性。他忽然想到白发女的眼睛,每次做爱她那盯过来的眼神,就使他想到自己是个什么猎物,心里沉了一下。佟蝈蝈看到他又在发呆,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自己的处女作是什么吧,应该的,嗯,现在的运动摄影的微型摄像机很好玩的,有人把它绑到一只老鼠身上,然后放了它,让它四处瞎跑,几天下来再捉住,拍的东西的视角就是新鲜,要是把摄影机绑到苍蝇蚊子身上呢,一定更新鲜。他说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摄影机,室友说,会有的,因为早就有可以粘在苍蝇身上的微型的录音机,等着,会有的,到时候我们要先下手。说着说着,天就亮了。俩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屋里蒙头大睡了。这些天,他的性欲又变得很强,“自行解决”的次数也多了。“自行解决”,这个词是谁说的?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初中时的初恋的女生对他说的。她皮肤很白,不像班上其他的农村姑娘,眉眼虽然还没有长开,但已经开始有了清秀美丽的雏形,他因此对那个女孩格外留意,发现每次偷看她的时候,她也在偷看他。有一次,他还偷偷跟过她回家,他发现彼此的家离得很近,这也让他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们仿佛已经很亲近了。一天下午,她到他家串门。他刚睡完午觉,迷迷糊糊的,父母也不在家,他看她站在那里,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他一把就把她拉到了床上,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和胆子。他感到体内有股不可抑制的冲动,他死死压在她身上,像发情期的一个凶残的小动物,疯狂撕扯她的衣服。这个时候,他听见身下传来她平静的轻语:“你去厕所自行解决一下吧。”他听了有点蒙,不知道什么是“解决”,该怎么解决。后来还是她把他带到厕所,在那里用手帮他完成了。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性高潮,第一次射精,可是射精的对象竟是马桶,她呢,只是站在一边,纯然是个旁观者。后来,当他再次想到这个情景时,对他的那个“人之初”的性经验,找到了更加准确的比喻,就是他像个“捐精者”,十三岁的女友是个见多识广的医生,精子库呢,则是个黑洞洞的四通八达的广袤的下水管道。那次她用手帮他做完后,俩人就再没有这种事了,虽然他有好几次跃跃欲试,但她总是不肯,对他说,你现在还太小了,正在长身体,如果老做,会影响你身体发育的。他在听这个规劝时,感到在十三岁的她面前,自己倒像个小孩子,唉,她比我还小两岁,怎么这么老到?快上高中的时候,母亲得了肝癌去世了。过了不到一年,他有了继母,一个三十来岁的教初中音乐的老师,从此,“母亲”的概念变了。他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那种母亲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说不上来的眼神,似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母亲的感觉。这也是正常的。继母心肠不坏,最重要的是她能把他当作“成年人”,而不是一个孩子或者一个高中生,所以他很快就适应了。她是外地人,在镇上初中教音乐。她挂在嘴边的某些流行歌曲,常常也是他喜欢的,因此好像没什么“代沟”,所以很快,他就接受了继母在家中的地位,应该说,他是喜欢她的。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喜欢一个不是母亲的“母亲”,其中的某种东西好似有些不对,但是也说不清哪里不对,他觉得她长得比自己的生母好看,面相不苦,说话不凶,身材好,穿着打扮也远在母亲之上,她身上常穿的那件驼灰的毛衣的质地多么柔软啊,她搬进这个家之后,原来的那种忧郁灰暗的氛围很快就消失了。她爱打扫卫生,常给他换洗衣服和被单,晚上在被窝里,他闻到了干净的味道,但对“洗床单”这事,却使他略有不安。他时而遗精,在床单上“画地图”,母亲还在的时候,他总是抢在母亲的前头偷偷地先洗掉它们,这样一来,整个床单就是那一小片是湿的,他常用什么东西,比如课本、衣服盖在上面,好在母亲不常换洗床单,所以他可以从容地、不被发觉地去自行处理。既然不被发觉,他“画地图”的次数也就多了起来,他觉得有种自由的快感,但这个情景近来发生了变化。有一天放学回家,刚走到自己的房门时,他看到继母盯着自己床上的什么看着,若有所思;开始他自己也有些纳闷,想到自己床上那么乱,上面什么东西都有,所以当时他以为继母在检查他的作业什么的,这是母亲以前常干的事,但他发现不是这么回事。继母当时已经撤下了他的被罩,正准备撤下他的床单时看到了上面的什么了,他想她看到了他的遗精“地图”,心里一下就紧了起来,脸也热了,忐忑不安地想怎么应付。这时继母发现他出现在面前,也不大自然起来,有点慌乱,并没撤下那个床单,只捧着被单出去了,这时,他赶忙走到床前用书包遮住了那片已经干了,但还能看出来的“地图”。他开始乱想,越想越不自在,心里出现了一些非非之念,他感到了某种“罪恶感”,但又很难摆脱它们,而且发现,越是这样的念头,越是那些让自己抬不起头的念头,越难摆脱,它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恣意溜达。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的目光,同时又想看到她。有一天,他看见继母坐在家中院子里晒太阳,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背上围了一块浅黄色的毛巾,碎花的连衣裙依然能显出她的年轻的肢体,一只赤脚搭在另一只穿着花袜子的脚上。他发现那阳光下的脚纤细白嫩,和生母的不同,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记不清自己母亲的脚是什么样子了,但肯定不像眼前的这双脚那样秀美。他就这么盯着继母的脚发呆,“这样的一只小脚握在手里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不由自主想走过去,但马上转念停下了,然后悄悄来到屋里继母的床下。他看到她的五六双鞋子,有皮鞋、长筒皮靴、旅游鞋、布鞋,鞋型好看,颜色也很好看。他伸开手指量着,发现也就是比自己的手掌长一点而已,说明继母的脚不大,他闻到鞋里有淡淡的汗味儿,而且感到他碰的不是鞋,而是脚,继而好像听到继母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了,说“痒啊”——他迅速缩回了自己那只手,他感到自己脸热了。其实父亲也是个外地人,阴错阳差,来到平阳镇上一待就近二十年。几年前官至镇政府宣传部主任,喜欢音乐,喜欢吹箫,这也是他唯一会摆弄的乐器,可他不大喜欢父亲吹的那些曲子,过于阴郁了。他弄不大明白,父亲原本不是轻易显露心思的人,成天一副家长的架势,可一吹起箫来,满屋子悲伤,父亲自己也非常投入,吹的时候鼻息很重,丝丝拉拉的,有时鼻涕竟然也弄湿了那支悲惨的箫。继母也讨厌父亲吹的调子,他一吹,继母脸就更苦了,嘟嘟囔囔地嚷着要出去买菜。继母原是走村串户的演出团里的主唱。近些年来,在乡下演出越来越难了。正经唱歌没人要听,演出服必须要露肉,歌词要下流挑逗,演员要年轻漂亮,至少要懂风情,不然没人会发出演出邀请,剧团工资就发不出来了。那年,她随团来到平阳镇上演出,父亲也去看了,听了继母唱的《北国之春》后,就找到继母,说留下来吧,镇上的初中没有音乐老师,你去那里吧,一个女人省得跑来跑去,饥一顿饱一顿的不说,还要大冬天穿得袒胸露背的。继母犹豫了一会儿,也就听从了。可后来父亲也去世了。父亲去世后不久,也就是一个礼拜后吧,继母就离开了家。临时有个亲戚来给他做饭,每天吃完晚饭后,屋里就剩下他自己了。他第一次觉得并不宽敞的家,显得很大,空空荡荡的,他忽然感到独自一人在屋里的心悸,在这种时候他强迫自己超量地做数学作业,渐渐地就不怕了。他的成绩并没有掉下来,不仅如此,还有所进步,他把这些归功于晚上屋里的空旷和黑暗。突然有一天下午,继母回来了,那天他们一起吃了饭,是继母做的饭菜,都是他喜欢吃的,比如酱爆螺蛳,韭黄炒肉丝和小鸡炖蘑菇。这些菜平日不常吃。继母那天总是对着他微笑。他觉得那天夜晚的黑暗变得不同了,不再那么空洞了。他想到继母一个人睡在隔壁的房间里,心里有些异样,他静静地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很安静。他忽然想到继母会不会自己悄悄离开了,于是假装起夜,眼睛却总是瞟着继母的房门。他觉得房门没有关严,好像还留着一丝缝,他在那门边屏住呼吸,呆立在那儿,感到屋里似乎有轻微的呼吸声,还有耳边没有停顿过的咝咝嗡嗡的“寂静声”;他想象着继母温暖的体温和被窝,他觉得自己的脚有种走进去的欲望,但又有另外的一种意志在阻止它,这让他心有点乱,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滑过去了,他终于没敢推开那道门。次日清晨,天色明亮,窗帘上的树影在轻轻地揺曳着,时而传来窗外路人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的声音。直觉提示着他: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起床看见桌上摆着继母给他做的早饭,蛋炒饭和红米甜粥,勺子筷子整齐地搁在碗边,甚至还有餐巾纸,这是他在家里从来不用的。此外还有个便条,果然是继母留下的,说她要去走走亲戚,有些事要处理之类,落款是她的名字。“走亲戚”?他模糊的印象里她是外地人,那么此次离开,就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他心里感到从此很难再见到她了。对他而言,在新类型电影的热情还没有重新燃起的时候,剪辑师的工作,尤其是毫无价值的商业性的电影编辑,就是世上最苦逼的行业了。那些被隔开的工作室,越发像一间间牢房。休息的时候,大家像鬼一样从各自的小房间里溜出来,倚靠着墙壁吸烟,好像是出来放风。人人面如土色,人人懒得说话,就那样,一支接着一支不停地抽烟。他偶尔和同事们去喝酒,而酒吧的昏暗就像工作室昏暗的延续。他想着自己会不会一辈子和黑暗打交道,有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拿工资的老鼠,更无聊的时候,他会去查阅旧历和公历的细微差别,以找出自己本该属鼠的确凿证据。但这近乎偏执,使他觉得更无聊了。他的酒量大了起来,晕乎乎地喝了几杯之后,他多半就倒在吧女的怀里。有一次他和一个吧女去开房,进门他就把那个女人摁在墙上狠狠地干了起来,那个女人表情似乎有点痛苦,但一直沉默不出声,他突然有点怜悯,忍不住问她的名字,他以前从不问这些从酒吧带回来的女人的名字。他一边干一边问,你叫什么,那个女人说,我叫××,他说好的,××,我记住你了,然后把那名字默默念了两遍,做完爱后,他抱着她,甚至像男女朋友一样吻了她一下,那个女人也紧紧抱着他,可次日醒来,女人已经不在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她的名字,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虽然忘记了那个女人的名字,但却记得那个夜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留恋那一刻的温馨。这个城市太冰冷了,太大了,大到好像每一个角落都在漏风。他想起他来北京这个城市已经好几年了,但这个城市似乎依然在无形地拒绝他。他来到北京的第一天就把原来的手机号码给换了,换成了北京的号码,他对自己说,我要在这个城市待下去,混出来。可现在的他也不过和大多数北漂一样离成功很远,以至于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直追寻的“成功”,其实可能正在时时刻刻玩弄着他,就像他玩弄吧女一样。可每当这时,他会油然想到自己是个“吧男”,几秒钟前的身份优势顿时丧失,就像一个妓女在马路上责怪一个裙子太短的陌生少女时,恰巧碰到了自己的老嫖客。那几天,在与室友深夜痛聊行为艺术时,他发现自己对导演的内涵有了新的认识,于是也就有了新的做导演的欲望。可眼下整天打工,使他的计划总是得不到任何进展,他着急,又毫无办法,他需要钱,需要首先活着,但是时间也在一点点地溜走。室友的一个作品在两个礼拜之前获得了一个小小的国际展览的奖,更是刺激了他,他想人家也是穷酸酸的,却敢于孤注一掷,放手一搏,而自己总是犹犹豫豫,结果就变成眼前这样:离成功遥遥无期,钱呢,也没挣多少,又没有任何转机出现。他开始泛泛地感到某种宿命,并对“编辑”的内涵有了新的认识:在工作室里面,自己是个电影编辑,而在现实中,他是被别的什么在“编辑”着,那个冥冥之中的“编辑师”更高明,更邪恶,因而也就更隐身。上个礼拜接了一个关于新开发的墓地的广告片,甲方要求内容要特别,不仅不能有任何的悲伤,而且要有幽默感加上适量的娱乐感。当时记得自己在心里骂道:“妈的,什么玩意儿,还要娱乐感,你妈死了,你还娱乐不娱乐!”这两天他的心情不同了,他觉得甲方的要求没有错,甚至是非常有“正能量”的,他忽然想到了那个隐身的“大编辑”,心里一暗,继而一亮,心想,好吧,让我的编辑工作真正开始吧。他想到原来看过一个日本的叫《死亡森林》的纪录片,那片富士山脚下的郁郁葱葱的浩瀚恢弘的大森林竟吸引了全日本各地想死的人,那些人络绎不绝地自驾或乘火车大巴前来此地,带着帐篷,走进那片森林。帐篷是他们在人世间最后一块栖息地,一块生与死的交接处。当他们经过思考后选择了死,于是走出帐篷,把自己吊死在树上;如想通了,便走出来,收起帐篷,回到大巴火车站,开始新生活。根据数据统计,大多数走进那片森林的人没再走出来。灵感降临时人并不知晓,只是不知怎么被什么煽动了起来,而且简直停不下来,像着了魔。那天,当得到了什么类似“启示”的时候,他花了半天的时间,动用了所有的影像资源,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那个视频的创作和剪辑。他知道这种东西甲方是不大可能接受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心态,坐在自己的屏幕前,重放并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远山(远景由远逐渐摇近,慢速),伴有三两声鸟鸣,同时镜头慢慢摇下,漫天遍野的橘色帐篷(形状介于墓冢和帐篷之间),做爱声由轻转重,由缓慢转急促,然后是帐篷里一对对做爱伴侣的近景,有雄武的背和丰腴的腰肢,丰满的臀部和劲猷的臂膀,娇喘的丹唇,浸汗的额头,等等,图像叠影而梦幻,然后,镜头逐渐推远,做爱声随之淡出,远山山影重现,此时《墓山》片名淡出……夜里差不多十二点的时候,有人敲门,很响,有点肆无忌惮,一定又是佟蝈蝈忘了带钥匙,他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去开门,可这时门外的那个人已经开始用钥匙开门。门开了,是个不认识的女人,他问哪来的钥匙,女人回答说是佟蝈蝈给她的,说完把钥匙往客厅的茶几上一扔,然后自顾自地坐在了沙发上,同时还白了他一眼。他问佟蝈蝈呢,女人说就在后面,接着说有喝的吗,他也白了她一眼。那女人有点胖,二十来岁,人没走近,香水味已飘过来,蛮漂亮的,至少是能吸引男人的那种长相。但说不上哪里透着一种疲惫感,应该是从眼神里来的。她进屋后好像就没有正眼瞧过他,但其实早已把他看了个透,就那么一瞥,尽收眼底,他是察觉到了的。他断定她是妓女。这类女人是他熟悉的。此时,佟蝈蝈进来了。他捧着一只纸箱,可以听到里面玻璃瓶轻微相碰时发出的声音,一箱啤酒之类。他把纸箱往茶几上轰隆一放,玻璃声更热闹了一下,这时佟蝈蝈头也没抬地对他说道,这是妓女,别人介绍的,怎么样,人还说得过去吧,你今晚可以用。他不由又看了那妓女一眼,她也正看着他,但好像根本没听到佟蝈蝈刚才的话,而是在寻思别的。果然,她问他:“你是拍电影的?”他说是啊,妓女说那你拍我吧,他说你有什么可拍的,不就是一个妓女吗,这时佟蝈蝈打开了几瓶啤酒,对他说喝喝喝,拍个卵!酒不错,德国黑啤,佟蝈蝈说是妓女买的,这时那女的说,别老说妓女妓女的,人家没有名字吗,我叫莉莉,有时也叫莎莎,不过我喜欢莉莉。佟蝈蝈看了一眼莉莉说,别啰嗦,谈正事,然后把莉莉粉色毛衣往下一拉,豁然露出大半乳房,转脸对他说,怎么样,货色还行吧。他不太明白佟蝈蝈是什么意思,没搭话。莉莉闪了一下身子,随之整了整自己的毛衣,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展示着自己的身材。佟蝈蝈像打量一台冰箱似的看了看莉莉,对他说,我和她签了个合同,准备弄个表演。记得那个行为艺术女王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吧,她不是弄过一个××行为吗,我准备做个××中国版的,我自己没法做,所以找个替身,就是莉莉。展览时,莉莉脱光,站在画廊展室里,旁边放一个桌子,上面放二十六个物件,观众可以用其中任何一个物件,对莉莉实施“攻击”,那些物件包括一把剪刀,一朵带刺的玫瑰,一个打火机,一根鞋带,一支圆珠笔,一张纸,等等。在展示期间,观众使用那二十六个物件对她进行的行为,不负法律责任,我要看看这里的观众,在合法契约下,会对我们可爱的莉莉做些什么,哈哈,拭目以待吧!说完喝了一大口黑啤。他说脱光不好吧,太那个了吧!怎么也得穿个比基尼吧!这时莉莉说,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你不会喜欢上我了吧!佟蝈蝈听了说必须脱光,肉体的彻底裸露,才能刺激观众,才能诱发想象,激励本能,选择“攻击”的方式,穿个衣裳就完了,我这也不是弄比基尼展览。而且,肉体多伟大啊,尤其是青春肉体,懂不懂啊,你别装了,好不好!这时莉莉也哧哧地笑了,脸泛红光,那是黑啤的原因。“你读过《论攻击》吗,是德国犹太人洛伦茨写的,这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充军纳粹,被苏军俘虏,后来释放,之后他就做研究,一九七三年获了诺贝尔医学奖,苏军傻了吧,放回了这么个人才!这书我没读过,听说是根据一连串的动物实验而写的书,观点很有意思啊,我们古人说:人,食色性也。人家的实验又加上了一个,就是人的本能的攻击性,所以是:人,食色性和攻击。想想呢,一点不假,可惜没有翻译本,我又不懂外语,但无所谓,听听也够了。我觉得所谓的攻击本性,实际上也就是丛林法则的根本,我就喜欢丛林,没准我原来是个金丝猴或者花豹,不过花豹体型有点像家庭妇女,不如黑豹,但黑豹又有点像恐怖分子……”佟蝈蝈已喝了五瓶黑啤,说话声有点高。这时莉莉打了个哈欠,说我年轻时也写过诗,我绝对有才,可是诗是不能作为职业的。他听了,冷笑了一下,心想那你现在终于选了一份有前途的职业了,于是问莉莉那你已选好了职业了吧?莉莉听了,也不生气,说,别闹别闹,我给你背诵一首我的处女作吧:天黑以后终于天黑了我打开了一盒黑色的巧克力那个黑色连带着巧克力上的玫瑰黑到了我的梦里我不愿醒来走廊里的回音终于死在走廊里没有出过门的我犹豫着应该变成玫瑰还是变成那伤感而绝望的回音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片苗条的亭亭玉立的骷髅刚咏完,莉莉忽然叹了一声,正色对他说,其实我最喜欢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了,那首《穿裤子的云》太牛逼了!他听了说,你就是一片不穿裤子的云吧!莉莉一听,说嫉妒了吧,你这人好嫉妒吧,哎,每当别人嫉妒我时,我都会在本子上记下来,一年结算一次次数,像记录我的大姨妈一样。他有点不高兴,说:“就你这狗屎烂诗,饶了我们吧,你还是聪明,终于及时放弃幼时理想,选择了更适合你的职业。”莉莉听了说,我还有一首代表作呢,可是不好轻易道出,怕你们这帮人自卑,也难说你们听了动剽窃之心,你们这帮鸟艺术家,我见多了,面上人五人六的,一上床,哈喇子直流。佟蝈蝈大笑,说,我刚才淌哈喇子了吗?莉莉说,别得了便宜就卖乖,你给钱了吗?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白发女,于是他走到自己屋里接了电话。白发女上来就问你在哪,和谁在一起,他说在自己屋里,和自己在一起。她说真的假的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就不说了,然后说我给你租了间大点的也好点的公寓,在三环内,这样也方便多了。你下礼拜就搬吧,我本来想联系搬家公司,一想,你也没什么东西,自己打几趟车就搞定了,是吧,搬吧,我想你,下礼拜搬。就这么定了。他很厌烦她的不容置疑的老板口吻,单凭这一点,他就婉言拒绝了她。白发女没说什么,只是直接挂断了电话。回到客厅,莉莉打量着他,笑了,轻声而温柔地对他说,我今晚到你的屋里睡,好吧?他说,不,别,不要,我自己睡,我就想自己一个人待着,说完回到他自己屋里,砰地关上了门。白发女又来电话了,约好老地方见。一进门,撞入眼帘的就是她的一头晶莹缎滑的白发,乍一看他吓了一跳,继而发现那是个假发。这时她板着脸把那假发慢慢地取下来,露出了她原来的栗色头发来,然后,她又把假发戴上了。他正在狐疑时,她笑了,问好不好看?他一时语噎,不置可否,他本想说这种时尚的闪亮的锦缎质地的白发,更适合年轻人,而她的年纪大了,不合适了,但这种话怎能直说,只好答道:“嗯,挺潮的。”她听了狡黠地一笑,说,看来你还不会说假话啊!她脱下灰色的大衣,露出湖绿色的“佩斯莉”花纹的内衣,显得富丽起来。他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见过这种图案,基本图案元素就是大大小小的“泪珠子”。这图案源自印度,据说是孔雀毛端部的那个“眼睛”的形状,演变成“泪珠子”,之后的发展,就是围绕这个元素越变越花哨,越变越与“泪珠子”,与“眼睛”无关了。这件“佩斯莉”内衣穿在她的身上,倒是非常合适,但总有种“妖”气,把她与他原本不多甚或根本就没有的亲近感,洗得干干净净。他觉得与她的距离更远了。她今天的妆很浓,看着她掉漆的红指甲,眼角的细纹,他突然觉得她像盛在含水的塑料袋里的一条金鱼,看上去金光灿烂华美无比,但同时又接近死亡的眩晕,如果不是她打电话来,说她老公要开机的新电影缺一个助理,他也许不会再来同她见面,因为他早已不想搞她了,或者说不想被她搞了。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就是她的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鸭”。但他知道像自己这样一个除了年轻什么也没有的屌丝,如果将来要在北京立足,要在电影圈混,没准还要有求于她,所以他不敢得罪她,也不能得罪她。她快五十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像老狼,一条老狼,母狼。他感到对她的忍受正在一天天,一次次地接近极限。他连续抽了几根烟,又喝了几杯酒,好不容易才爬上了床,可他今天的状态失常得很,两人忙了半天,还是草草了事。事后,两人都没有话说,各自点了根烟抽着,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是不是我的白假发的原因啊?”她的语气像是在质询。“没有啊!”他说。“得了,你瞒不过我的,上次你就三心二意,以为我不知道。你盯着我的白头发看,当我不知道?”他没说话。之后俩人又都没说话,屋里安静极了。忽然,电视机被打开了,是她用遥控器打开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深海的画面,是个BBC的科普片,解说词说到海洋的水的来源,一半的海水来自地球气候形成之初的十年不断的瓢泼大雨,另一半来自坠向地球、携带着巨量海水的彗星,如此形成了我们的海洋……这时插播了一个丝袜的广告:一个穿了黑丝袜的女人的腿在高速公路上从一辆红色跑车上走了下来,此时音乐再次扬起……忽然她关掉电视,转身伏在他的胸上哭了起来。他愣住了,看着她裸露的背在抽泣中剧烈地起伏,他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背上,放得很轻很轻,好像怕惊醒了那“剧烈起伏”的裸背。出乎意料的是,对伏在自己胸上抽泣的这个女人——他能清晰感到她心脏的悸动和声声抽泣的女人,他没有什么同情。她曾总是强势,高高在上,那时他忍了,也认了,眼下她忽然直率地袒露自己的情感时,反倒引起了他的反感和厌恶。他不知说什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这样呆躺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的抽泣逐渐平息了,忽然她抬起身来,又转过去,伸手找到自己的胸罩戴上,扣上一个个小烫金钩子,然后再把内衣,毛衣等,一件件穿上,完了,走了。他终于松了口气,开始感到有些疲倦了。他掏出烟盒,空了,于是出门买烟。他来到酒店大门外转弯处的一个小铺子,那儿的烟要比酒店里的便宜几块钱。铺子门口有台赌博机,一元玩一次,他从没玩过,但当他将一个五角,五个一角的硬币换成一个一元的硬币后,兴趣已经没了。几个小时后,白发女又约他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坐在对面,一手扶在沙发上,一手捏着烟,嘴里缓缓吐着烟雾的时候,氛围已和下午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变得沉默无语,而他其实有点喜欢这种沉默,因为他并不想听她说什么。他没有这种需要。周围的几个沙发上都坐满了人,各说各的,很吵闹,其中的方言完全听不懂,只能感到情绪的起落。因为听不懂,所以不打扰他。她仍然没说话,她不说,他是不会说的,一贯如此。时间就这么一点点地过去。这边的她,终于开口了:“……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比你还小,那时我根本不想结婚,也从来没想过傍大款,我自信,也很努力,我认为自己可以搞定自己的事。那时真年轻啊。后来碰到了我现在的丈夫,当时他也不是大导演,不过就是个挂名的导演助理,蓬头垢面的刚刚翻身的小屌丝,但他野心大,我喜欢,而且他也是外地人,所以我们互相取暖,和他约了几次,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很软弱的女人,而且发现他其实也是个软弱的男人。奇怪的是,这个发现不仅没有使我们两人分开,反倒亲近了,我们结了婚,好了一段时间。现在我想,我不知道结婚是有利于我呢,还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错误。我还不知道。”“……他和许多女人搞,所以我也搞。我们彼此都知道。谁说的那句话的,岁月不饶人,我也没饶过岁月?平衡,控制,和那个弘一法师的书法差不多,大家都说弘一看透什么世事,我就不信,你看过弘一写给自己妻子的信吗?无情无义,他出家前应该有不少无情无义的事,你不信吧,我从你的眼神看出来的,你还小呢,你知道弘一法师是谁吗?”她接着说道:“其实就是虚伪,一个人要是和自己的七情六欲都拧着干的话,那不是虚伪是什么?弘一书法的安静是在装假,在装逼,装得蛮吓人的,他知道他要是失掉了平衡,自己身上那些丑恶的东西就会跑出来,像一枚子弹一样的射出去,而出家当和尚了,就可以断绝继续做无情无义的事情的机遇,就像一个罪犯自己把自己锁进牢房一样。你看他的书法,没有人气,没有动静,多可怕,这种人,一旦活络起来就像定时炸弹。我怕这种人,做朋友也不要。”说着,她要了一杯威士忌,呷了一口,沉默了会儿,渐渐变得伤感起来。“我老公现在也是什么书法家了,其实他为什么写书法,我是知道的,他是想养气,美其名曰‘守中’。他那幅拍卖得最贵的草书,就是一边和那些女人跳舞一边写出来的,可那些评家说他的书法弘扬了中国传统文化的道家精髓,临风赋墨,会通履远,真是……”说完这些时,她的神情竟然是平静的,然后开始评价起杯中的威士忌了,说这里的威士忌没有什么好的,低价进货高价出,以为大家都是傻子。然后,她打量了一下酒杯,说酒杯不错,蛮好看的,大小适中,形好,手感好。“我曾经一下攥碎了一只酒杯,满手都是血,现在还有几个细细的玻璃渣子在手心里呢,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疼一下,钻心的疼,也是一个纪念……哎,不说了,今天你怎么不喝酒啊,有什么心事?你能有什么心事呢,一个小伙子,年轻蛋子。”她在说“蛋子”的“蛋”的时候,略微拖了小长音,说罢,她一边亲和地看着他,一边又呷了一口。他见状,赶忙喝了一口,也不由得装着叹了一声。“……唉,你这么年轻,怎么也不行了?太早了点吧。你原来很猛的啊!你的身材真好,这是你的本钱。唉,年轻呀,什么都好,一有全有。老了,一垮全垮,这个你还不懂,但人都会老的,‘年轻’会过去的,没办法,就是这样,再养,再练,也白搭,不是吗?!更别说跳那些裸体舞了,造孽啊。”她又要了杯不同的威士忌,呷了一下,露出难受的表情,然后把这杯酒递给了他,说你喝吧,没准你能受得了。他只好接过酒杯。她接着说:“听说你们男人一生里面搞的次数是有限的,也就两千多次吧,年轻的时候搞的次数多,老了就不行,年轻时不瞎搞,老了还能干——你不会搞太多了吧?我们女人可不是这样,我们靠性生活调养自己的。他啊,现在成天假装修身养性,其实早就不行了,他在作死。”“你怎么一句话都没有呢,这一晚上,一句话都没有!我有这么乏味吗?”说完,她从包里又取出了那个白假发,戴上,然后对着他娇媚地鬼笑了一下。十一事隔五年,他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见到他的继母的。当时,他和一个认识不到四个小时的女友来到一家音乐餐馆,坐下翻看菜单时,服务员端来了茶壶,“四小时女友”翻了翻菜单又翻了翻歌单,露出轻盈的鄙夷,说什么烂歌啊,还塞到歌单里,当我们是乡巴佬啊。他听了,便凑上瞄了一眼,都是不常见的歌,年代不详,歌词也自然不明。他倒是没在意,因为此时饥肠辘辘的他对菜单更感兴趣。他注意到菜单上的菜是些近似“农家乐”里的,比如栗子炖蹄髈、毛家红烧肉、蒜苗腊肉、毛豆鸡蛋,等等,他没问身边这个女人就选定了几样,然后点上一支烟。这时,他才留意到前面厨房出菜门口边一个女的在那里唱歌。这歌声在他进门时就听到了,微茫地感到似曾听过,但没留意,这时他深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这个瞬间是一天中难得的安定沉静的好时候,正是在这种时刻,人的感官变得敏感了。他听到“四小时女友”对那歌声嘲笑不止,眼光还不时向他投来,分明觉得他会赞同她的嘲讽。围着旁边桌子的人里有个小男孩正在问身旁的一个妇女,说这是什么歌啊,这么难听,那女的听了对这男孩明媚地莞尔一笑,不仅表示赞赏男孩的非凡的鉴赏力,而且对男孩此时的神态也疼爱有加。这时“四小时女友”开始嘲笑那唱歌女人的穿着,所有这些,都使他的专注力转移到那个唱歌的女人身上,他发现她竟然是继母。她胖了不少,也老了不少,记忆里的秀气几乎荡然无存了,整个人灰了一层,但眼影浓重,双颊的胭脂也太红,这些使他不能一下认出她来。她衣服很花哨,是那种绿底红花的印花布,他不记得从前继母穿过这么乡下气的服装,大约是为呼应餐厅乡村风的格调?或是这种花被面在时尚圈也开始流行了?此刻继母穿着它显得不伦不类,像是一个演滑稽戏的小丑。她已经唱完一首,而几乎所有喝酒吃菜的人都没有认真听她的歌声,他们都在说各自的事情,嘈杂的声音早已把她的歌声盖住,而她唱歌时的神态也有点心不在焉。他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他感到自己两条腿有明显的站起来走过去的冲动,可是上半身,他的意识,却将他沉重地定在原处。他万万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自己像个冷血的废物,或者更像个傻子,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责和自卑感在自己身体里搅拌着,翻滚着,他感到忽然出现的不适。这时继母唱完了,转身去收拾那些桌子上的碗筷杯碟了。她用筷子把盘子里的残羹剩饭拨到一个大盆里,然后抹桌子,摆椅子,等等,看上去还是生手,有些慢,她小心翼翼地端着那些盘子,可还是打碎了一个。继母慌忙将那些碎片捡起来,然后急忙走到服务台那边取了扫帚和簸箕,赶回去继续清扫。她有些手忙脚乱,旁边一个当班模样的人,一声不吭地冷冷地望着她。此刻,他站起来想着要不要去帮她,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但又慢慢地坐下来,继而又要站起。那“四小时女友”见状,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说:“她是谁啊,这么上心,不会是从前的心上人吧?!”话音没落,他望着继母,嘴里却对“四小时女友”说:“你走吧。”“四小时女友”走了。他决定原地不动,把帽子又往下压了压,开始吃了起来,心里盘算着这样见面的地点和方式,也许不是继母所习惯的,他想马上溜走,但还是坐着没动,眼睛开始湿了。旁边的那个桌子来了一拨新顾客,他们开始叫服务员点餐。那个资深领班的服务员叫继母过去照应,继母便赶快走过去了。她拿出纸和笔,开始记他们点的菜。他的心思早已不在吃饭上,头更低了。他看到了她穿的有些油污的布鞋,这双鞋现在四处匆忙地走动,一会儿消失在桌椅丛中,一会儿又出现了,这样的劳动强度,一天要干几个小时?这是不言而喻的。他打过很多工,知道这些。他当然记得有时累得像狗一样的日子。这些年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到北京来的?来干什么?为什么?四十多岁了,投奔亲戚?为什么不联系我呢?难道我不是她的亲人,她的继子吗?这时他想到她好像没有手机,他也从来没有想到她是否有手机,她本应待在家,可父亲死后,她就早早离开了,他想到五年前她的三十多岁的年龄和他对她的某种特别的亲情。她是因为我而离开平阳镇的吗?她为何要离开她的继子?他尚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模糊地意识到里面的某种内在的原委,这个原委有点奇怪,却摆脱不了,现在我就在咫尺之间,见到我,她会是什么反应?继续像原来那样,像那天早晨那样,给我准备好早饭后,就悄悄地离开呢,还是别的什么反应?他实在想不出来。但有一点是明确的,见到她,他很高兴,甚至是喜出望外。“怎么回事啊,这是我要的菜吗!我要的是红烧猪蹄,你怎么拿来这个炒土豆丝啊,识字吗,不识字总识货吧!整个一文盲傻大妈!”他转头望去,继母正在慌乱地拿着那盘土豆丝退下,口中连连道歉,那些顾客嘴里还在抱怨。他走了出去,但没离开,走到了外面的停车场。他点燃了支烟,一边等着一边向餐馆那边张望。北京的冬天虽然不比从前的寒冷,但晚上七八点以后,寒气漫来,顺着地面沁入鞋中脚里,站在那里就感觉冻脚了。他原地不时地跺着脚,搓着手,望着自己嘴中哈出的白雾气消失在夜晚寒嗖嗖的空气中,天空里的星星很亮。等到了八点,等到了九点,等到了九点半,十点,餐馆里顾客稀少了,最后一桌子的顾客也终于开始买单,然后起身,三三两两地往门口走来。又等了不知多久,他终于看到继母出现了。她换了衣服,平常的暗色的羽绒衣,边和同事打了招呼边向门口走来。他等着,等到她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走上前去,忽然搂住了她,哭了。她大惊,喊了起来,他赶忙说是他,是他,但并没有效果,她还在喊,他不得不捂住她的嘴,重复着刚才说的话,渐渐地,她才安静下来,当确认是他的时候,她也哭了。很久之后,不知说了多少话,问了多少话,当俩人静下来的时候,又感到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答,白忙乎了一气,于是俩人都笑了。俩人不知不觉地走着,说着,这样经过了一家小旅馆,他走过去,她跟着他,没说什么,不一会儿,俩人就坐在一间暂时属于二人世界的房间了。这时继母的话,他才听了进去。自从那天早上给继子做好早饭后,她就离开家,离开了那个镇。可她并没有亲人去投靠,但她感到必须离开继子。她对自己刚死去的丈夫还是很爱的,丈夫刚死去,她有什么可说呢,只有尽力照顾好继子。继子多像父亲啊,她感到,如果自己继续待在家里的话,又好像不行,她也说不出来怎么个不行,直觉吧。她当时三十六岁,之后没再婚,但她感到孤独,生活陡然变得无望了。她原本也谈不上有什么音乐梦,只是喜欢唱歌而已,但是,当她从电视上看到和自己相似的人都一辈子坚持着自己的爱好,便感动了,她想自己的爱唱歌不是音乐梦是什么呢,是的,而且这个梦还没有彻底死掉。在邻近的几个小学教了两年音乐课后,她离开了。她总是不甘心,在反复思量过之后,终于决定来北京。她去了很多酒吧应聘歌手,但没有一家要她,对方觉得她这把年纪居然敢在北京找歌手的工作,简直是神经病。虽然有一家名叫“故乡风”的酒吧勉强给了她试唱的机会,但还是嫌她土气,会唱的歌曲也太过时了。后来她还去KTV找过工作,干的也只能是服务员的工作了,每天听着那些五音不全的人嘶吼乱叫不说,还不时有些醉醺醺色眯眯的顾客巡视着周围的女人,虽然那些可能被猎取的女人中,并不包括她在内,但她依旧觉得很不舒服。她觉得她所喜爱的音乐在这个肮脏的地方被玷污了,她怀疑自己到这里打工没有任何必要,终于有一天,她自己在那家KTV开了一间最豪华的包厢,整整唱了三个小时,把她所有会唱的歌都唱了一遍,自己是自己唯一的听众,唱得筋疲力尽,嗓子也沙哑冒火。次日,她辞掉工作。当她领了那份可怜的薪水时,她认为她的音乐梦正式死掉了,她在路上没出声地痛哭了一场,注意到她的路人还以为谁欺负了她。为了谋生,她又四处找工,找到了这家音乐餐馆。老板问她以前干过什么,她如实说了,于是老板让她留下来,忙时端盘子,闲时给顾客唱歌。她也想起过他。但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任何渠道得到任何消息了。她也不再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她觉得丈夫死后,那个村镇暗暗地发生了变化,她不再有原来的爱人和保护人,因此她在人们的眼中也变了,有人冷眼斜视着她,有人意味深长地对她淫笑,有的熟人在路上见面了,就像不认识似的。她打听过原来所在的那个演出团,结果是早就烟消云散,老老少少的团员们都不知哪去了。丈夫给她留了点钱,使她不至于完全落魄,但那个地方,那个镇,因丈夫的死而变了。她曾沿着那条镇上的唯一的水泥路走,那是她丈夫曾经常走的路,在他可能停下来买东西的地方也停下来,比如买烟叶和买酒的小店铺,她走了进去,打量着那些烟酒和售货员,然后又走了出去。她也想到了那支箫和《北国之春》,她知道自己在寻觅某种极其缥缈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似乎在空气中消失了。“你知道吗,你长得多么像你父亲呀!”说完,她把他搂到自己的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我给你洗个头吧”,说完,就把他领到洗手间里,打开了热水龙头。热水哗哗流出来,不一会儿,空中飘散着洗发膏的清香和水雾气,那雾气模糊了镜子,也模糊了房间里俩人的模样。“不过你肯定会比我有出息,也比你父亲有出息的。”他感到她柔软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头发尖轻轻揉着挠着,心里充满了温暖,这是他来到北京后从来没有的感受,他任由她抚摸和轻揉,享受着这个珍贵的时光,同时又想让这样的时光能够延长,能够停留,最好能够静止不动,可是,这不可能的。他已经不是小孩。这些年来,他承受了太多的艰辛和冷漠,太多的辱没和挫败,他从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真挚友谊和援手,他自己一人度过了不知多少伤心的不眠之夜,而且这样的日子茫茫没有尽头;有时他担心自己会垮掉,烂在一个没人知道的街角垃圾堆里,一个散发着腐臭的下水道里,一个长满荒草的郊外,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他可能被狗吃掉,或者烂掉,就是这样,就是的。想到这里,他感到她的身体的温柔和芳香,她的指尖处处挠在他的心里,使他难以自制,他转身搂住了她,亲她,亲她的眼睛,她的脸颊,鼻子,头发,然后他开始把她抱到屋里,像将一个怕打碎的什么轻轻放在床上,这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当他看到床上她的白亮灿烂的肉体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她那望过来的温柔伤感的眼神,他转过身来,昏昏沉沉地走出房间。他来到外面的马路上。早晨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街边有些人在排队买早点,早点铺子冒着热气,热气袅袅化入蓝天。街上人来车往,匆匆忙忙,正值上班的早高峰。阳光刺目,他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望着那湛蓝的天空和正在那里消失的淡月,他感到了一阵阵的眩晕。原载《收获》2016年第5期

祁媛,1986年生人,201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获文学硕士学位,同年开始小说创作。现居杭州。作品散见于《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西湖》等刊物,也曾获小奖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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